魯迅作品十五講分節 1

《鲁迅作品十五讲》

海量小说，在【石榴閣】

作者：钱理群【完结】

本书是“学素质育通识课系列材”之。在某种意义，可以说鲁迅的作品是应该终生阅读的，本书所起的是个“导读”的作用，即引导年朋友去读鲁迅作品。每讲都会对鲁迅的某篇或某几篇作品详的文本分析，同时引发开去，谈鲁迅思想与文学某方面的问题，并连带批作品；而每讲面，都开列“阅读篇目”，于读者自学。

鲁迅五书心读

言 鲁迅作品十五讲言打开这本书，就会产生个问题：为什么在今天仍然提倡读鲁迅作品？

在篇文章里这样谈到的理解与思考——

久和位年朋友谈起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些师级的思想家、文学家，们的思想与文学有种原创，可以断地向其反归、回省，断地得到新的启示，发新的思考与创造。这是个民族神的源泉，应该渗透到民族每个生命个的心灵，这对民族神建设是至关重的。立刻想到了鲁迅。在看，鲁迅正是这样的位有原创的现代思想家和文学家。的思考的最特点是，始终立足于中国的土地，从中国的现实问题发；而对问题的开掘，又能够探测到历史和的与隐蔽。因此，的思想与文学就既有极强的现实，又有超越和超；而且绝是某种外思想或传统思想的搬，而是真正的“中国的与现代的”，并且创造了自己独特的话语系。对中国的社会结构，中国的历史文化，中国的国民的刻认与剖析，使对中国国的把，达到了所未有的度和度。鲁迅的思想与文学是“２０世纪中国经验”的重组成部分，是最可贵的世纪思想文化遗产。们今天在现实生活中遇到新的问题，总能够回到那里，会有意想到的新的发现，成为新的思考与创造的个起点。鲁迅当然会给们提供解决现实问题的现成答案，给们的是思想的启迪；鲁迅当然也有的局限，们正是从已经达到的，以及还没有达到的地方发，去面对们今天的问题，行新的思考与创造；鲁迅当然是惟的源泉，在们民族的古代与现代究竟有哪些有原创，因而有源泉意义的思想家、文学家，是需研究与讨论的。在看，使这样的可以作为民族神源泉的思想与文学在民族心灵扎，就必须从中、小学，学育抓起。们可以设想，每个中国在接受育阶段，就对包括鲁迅在的民族师的思想与文学有个基本了解，奠定个厚的神底子，以，无论学什么专业，从事什么工作，都会受益无穷（《“于心有戚戚焉”——读王景山先生〈鲁迅五书心读〉》）。

在某种意义，可以说鲁迅的作品是应该终生阅读的。本书所起的是个“导读”的作用，即引导年朋友去读鲁迅作品。每讲都会对鲁迅的某篇或某几篇作品详的文本分析，同时引发开去，谈鲁迅思想与文学某方面的问题，并连带批作品；而每讲面，都开列“阅读篇目”，于读者自学。只读者因了本书的介绍，对鲁迅作品产生了趣，自己去读原著，并有了自己的思考，就算完成了任务。读者打开鲁迅原著之，即是本书“寿终正寝”之时，这也可以“河拆桥”——这是本书的作者对读者的惟期待。第讲从《兔和猫》读起 鲁迅作品十五讲第讲从《兔和猫》读起[KH3*9/9D〗

鲁迅生著述极多，们现在通用的《鲁迅全集》（民文学版社１９８１年版）就收入三百九十九万字，〔1〕但仍有遗漏，加近２０年陆续新发现的佚文，总量当更。这皇皇数百万字的文字，该从何读起？应该说，这也并无定法，同的自会选择同的切入。从文说，般都先从小说读起，这仅是因为鲁迅是以《记》这篇小说参加“五四”新文化运，引起世注目，也是以“中国现代小说第”奠定自己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历史地位的；而且小说比较，鲁迅写小说又是把自己“烧”去的，读鲁迅小说可以帮助们比较容易地入的文学世界和神世界。《呐喊》是鲁迅第部小说集，其中《记》、《药》、《故乡》、《阿Ｑ正传》都是的代表作，自然应该是阅读的重点；但因为这些作品都已选入中学语文课本，同学们早就读，并且都很熟悉了；今天们再读鲁迅小说，就得换个角度。因此，想向家介绍篇《呐喊》中最引注目，甚至连它是否是小说也遭到学术界某些朋友质疑的小说：《兔和猫》。——们就从这里读起吧。

打开书，们就与“似乎离并久”的这“对兔”相遇了。——刚踏入“鲁迅的世界”，首先遇到的竟然是小，这本就很有意思。

但，鲁迅却提醒们：“虽然是异类，也可以看们的天真烂漫。”——们也是和们样的可的生命。

看，们“竖直了小小的通的耳朵，着鼻子，眼睛里颇现些惊疑的神，约究竟觉得地生疏，没有在老家时候的安心了”。——读到这里，的心微微，它唤起了并遥远的记忆：那天，离开“老家”，到“地生疏”的异地（比如现在所在的学），是也有短暂的“惊疑”？这鲁迅笔的世界与竟是这样相近。

而且们还会保护自己：“这小院子里有株桑树，桑子落地，们最吃，连喂们的波菜也吃了。乌鸦喜鹊想时，们躬着子用在地使的弹，砉的声直跳，像飞起了团雪，鸦鹊吓得赶走，这样的几回，再也敢近了。”

——看这段文字：“躬起子使的弹砉的声直跳飞起团雪”，多么传神，仅有声有，更是声并茂。这是初次受鲁迅文字的魅：和笔的世界样，的文字也是这样的美，这样的生机盎然。

这世界里，自然能没有同样“天真烂漫”的孩子：“孩子们时时捉们耍；们很和气，竖起耳朵，着鼻子，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，但有，却也就溜开去了。”

——想想看，小兔子“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”，多么和谐，多么可，能发会心的微笑么？

而且小兔子也有自己的“孩子”了！这真是太有趣了！而且，这个刚生的小小兔子就在面“跳跃”：“比的买的时候还小得远，但也已经能用弹地，迸跳起了”。还有呢：“孩子们争着告诉说，还看见个小兔到洞探探头，但是即刻回去了，那该是的罢。”——看着，“争着”，说着，喊着，这些孩子是多么的奋，多么的开心呵。

能从这些文字的背，看到那个站在孩子们中间，以欣赏的眼光默默地观察小兔子，小小兔子，还有这些孩子的鲁迅吗？能觉到此时此刻的鲁迅心的温暖与和吗？

可以说，触及这些幼雏，鲁迅的笔端就会流泻无的与暖意。——们妨再看看其作品。

这是《鸭的喜剧》：“小鸭也诚然是可，遍松黄，放在地，蹒跚的走，互相招呼，总是在。”“待到四蛙鸣的时候，小鸭已经成，两个的，两个的，而且复咻咻的，都是‘鸭鸭’的了。荷池也早已容们盘桓了，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是很低的，夏雨降，院子里积了，们欣欣然，游，钻，拍翅子，‘鸭鸭’的。”但小说里同时现了“沙漠”的意象，以及喊“呀，呀，在沙漠似的呀”的俄国盲诗罗先珂；因此，小说的最句是：“现在又从夏末了冬初，而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，知究竟在那里了。只有四个鸭，却还在沙漠‘鸭鸭’的。”——这最笔，给什么觉？

还有《·猫·鼠》里关于“隐鼠”的童年记忆：它“时时跑到面，而且缘而，直爬到膝髁。给放在饭桌，检吃些菜渣，舐舐碗沿；放在的书桌，则从容地游行，看见砚台舐吃了研着的墨。这使非常惊喜了。听说的，中国有种墨猴，只有拇指般，全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的。它在笔筒里，听到磨墨，跳，等着，等到写完字，笔，就舐了砚的余墨，仍旧跳笔筒里去了。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个墨猴，可是得到；问那里有，那里买的呢，谁也知”。——经意间又流丝怅惘之

于是，在和中读了冷峻，在的温暖里到了秋意。——但们却由此而开始悟鲁迅心世界的复杂和富：有说，鲁迅的与和是隐藏在荒凉的壳的；这“、和”与“荒凉”是互为表里，又相互渗透的。

这样，在“兔”的故事里，又现了“猫”：“可恶的是匹黑猫，常在矮墙恶的看”。仅看，而且真的毒手，将两个兔子活活地吃了！

这确是惊心魄的笔。——这是鲁迅式的“无辜的生命被噬”的主题的突然闪现。

但生活照样行：幸存的七个很小的兔在善良的们的心照料，终于，“兔的家族更繁荣；家也又都了”，曾经有的灾难被忘却了。

这或许是鲁迅更为悲凉的。

但鲁迅却没有、也能遗忘。——多年以，鲁迅还在《记念刘和珍君》里这样写：“忘却的救主降临了罢，正有写点东西的必了”：的写作正是对遗忘的绝。

于是，就有了这段鲁迅式的文字——

夜半在灯坐着想，那两条小命，竟是知鬼觉的早在知什么时候丧失了，生史着些痕迹，。于是记起旧事，先住在会馆里，清早起，只见槐树片散的鸽子毛，这明明是膏于鹰的了，午班（按，指会馆里的仆）打扫，什么都见，谁知曾有个生命断在这里呢？又曾路西四牌楼，看见匹小被马车轧得，待回时，什么也见了，搬掉了罢，往行憧憧的走着，谁知曾有个生命断在这里呢？夏夜，窗外面，常听到苍蝇的悠的吱吱的声，这定是给蝇虎住了，然而向无所容心于其间，而别并且听到

假使造也可以责备，那么，以为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，毁得太滥了。

这是《兔和猫》这篇小说最震撼之。们说这是鲁迅式的文字，是因为对小表示怜之的文字所见多多，但这样提到“生命”的度，特别是这样反于己，苦地自责，却是绝少见到的。

“（造主）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，毁得太滥了”，鲁迅这沉重的叹息；“谁知曾有个生命断在这里呢？谁知曾有个生命断在这里呢？”鲁迅的再追问，仅显示了“生命”在思想中非同般的分量与地位，更是向每个，首先是自己，也包括们每个读者的、良知的拷问。曾经这样写的反省：“每次读到这段文字，总受到种灵的冲，以至于流泪。只是，更是苦的自责。常常到自己的世界太为常生活的琐的烦恼所纠左右，显得分的，而沉湎于鲁迅所说的个‘有限哀愁’里；与此同时，却是类同心的减弱，对世间（说生界）的普遍苦的木，这是种神世界平庸化的倾向”，为之到愧（见《心灵的探寻》第十二章）。——同学，也听到、注意到那“苍蝇的悠的，吱吱的声”，那生命的挣扎之声了吗？

小说结尾是意味的：“造太胡闹，能反抗了，虽然也许是倒是帮的忙。那黑猫是能久在矮墙视阔步的了，决定的想，于是又由的瞥那藏在书箱里的瓶氰酸钾。”——这里现的是典型的鲁迅式的“复仇”主题。这对于鲁迅是顺理成章的。们将在文再作分析。

二

同学们概已经意识到，这篇《兔和猫》，看似简单，也没有什么复杂的节，但们却从中触到鲁迅思想、与文学的某些重方面。

如所说，“生命”正是鲁迅的个基本概念；有的研究者认为鲁迅的哲学就是种“生命哲学”。对生命的关，确实是鲁迅思想的个亮点，个底。

这是个博的世界。这包了两个方面的容。首先，鲁迅的“生命”是个“生命”的概念。它仅超越了自生命的狭窄范围，甚至超越了国家、民族、类的范围，升华到了自心灵与宇宙万（生、非生）的契——这在们刚读的《兔和猫》、《鸭的喜剧》里有最鲜明的描述。另方面，所提倡并行的“生命之”是种“推己而及（和万），推（和万）而及己”的博。鲁迅说，“博的诗”是必定“得全间世，而同时又领会天国之极乐和地狱之苦恼的神”〔2〕，所有的（世间的、宇宙万的）生命，们的欢乐与苦，都与自己息息相关；鲁迅还引述罗先珂的话，强调“看见别个捉去被杀的事，在，是比自己被杀更苦恼”〔3〕。为自己对同是生命的苍蝇的挣扎声，竟然听而闻，“无所容心于其间”，而苦地自责，就是因为从自己对其生命存在及其亡的木中，到了自基本应与同心的丧失，从而产生了自生命的危机——还是个真正的生命么？

鲁迅对小兔子以及小、苍蝇这些小即所谓幼雏的格外关，对们无辜的亡，到格外的心，还因为所倡导和行的“生命之”，是种无私的“以幼者为本位”的。“五四”时期鲁迅写篇《们现在怎样》（们以还会详加讨论），把这种的无私的牺牲称之为“生学的真理”。说：“界中除了生子数目太多周到的如鱼类之外，总是挚的幼子，但绝无利益心，甚或至于牺牲了自己，让的将的生命，去那发展的途。”而特别有意思的是，鲁迅认为这样种于生命“天”的牺牲之，在类中，是存在于那些“心思纯，未曾经‘圣之徒’作践的”即普通的农民、层民中的；举例说：“例如个村哺婴的时候，决想到自己正在施恩；个农夫娶的时候，也决以为将放债。只是有了子女，即天然相，愿生存；更步的，还愿比自己更好，就是化。”在鲁迅看，“这离绝了换关系利害关系的，是的索子，是所谓‘纲’”，“所以觉醒的，此应将这天的，更加扩张，更加醇化；用无的，自己牺牲于起新”。鲁迅自己就是这么的，说的历史使命就是“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，肩住了黑暗的闸门，放们（按：指“自己的孩子”即年的代）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；此幸福的度，理的”。——鲁迅因此把自己定位为“历史的中间”，终其生，都是“肩住黑暗的闸门”，为者开路的。今天们想到鲁迅，首先浮现的就是这样个形象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鲁迅直念念忘存在于普通农中的这种于“天的”。在离开这个世界之，还写文章赞扬同、护“被侮和被损害者”的；说：“这类，在中国的指甲还未染的乡，也常有的，然而往往嗤笑，说的只中用的子。但想，是也中用的子的，只因为既然强壮而有能，放了心，去注意‘被侮的和被损害的’孩子去了。”〔4〕在这些地方都可以看，鲁迅对于生活在中国社会底层的农民，普通民众的和和切理解，彼此之间存在着种血般的联系。在讲，们将对这点更入的讨论；这里想强调的是，鲁迅由此而形成了的“弱者本位”的观念，这与面所说的“幼者本位”是相辅相成的。鲁迅曾经度评价位德国的女画家凯绥·珂勒惠支，说是为“被侮和被损害的”们“悲哀，喊和战斗的艺术家”〔5〕，其实这也是鲁迅的自定位——这构成了鲁迅形象十分重的另个侧面。

们在面已经发现，当鲁迅呼唤“生命之”时，无法掩饰自己心的悲凉：因为清醒地知，自己正生活在个无的国家，个无的时代。当发那声“（造）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，毁得太滥了”的叹息时，心中想着的正是自己的祖国：中国太多，生命也太无价值，以致谁也把的生命当作回事，滥杀无辜在们这块土地，已经成为生活的常，们真正是“无所容心于其间”了。早在２０世纪初，年的鲁迅在本留学时，就和的朋友讨论：“中国国民中最缺少的是什么”，结论是：是“诚”，二是“”。关于“诚”的问题，容们以再讨论；而这种全民的“无”状正是鲁迅心，并且竭反抗的。声疾呼：“们还没有的悲哀，无所可的悲哀!〔6〕”切滥杀无辜的罪行，切对生命，特别是年生命的残害，在鲁迅那里，都会引起最强烈的反应；生留的那些发着愤怒之的文字，至今仍烧灼着每颗良知未失的心——

中国只任虎狼侵食，谁也管。管的只有几个年青的学生，们本应该安心读书的，而时局漂摇得们安心。假如当局稍有良心，应如何反躬自责，发点天良？

然而竟将们杀了！

实弹打的却是青年的血。血但掩于墨写的谎语，醉于墨写的挽歌；威也它住，因为它已经骗，打了。〔7〕

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，而在这三十年中，却使目睹许多青年的血，层层淤积起，将埋得能呼，只能用这样的笔墨，写几句文章，算是从泥土中挖个小孔，自己延残，这是怎样的世界呢。〔8〕

每当朋友或学生的，倘知时，知地点，知法，总比知的更悲哀和安；由此推想那边，在暗室中毕命于几个屠夫的手里，也定比当众而的更。

先读但丁的《神曲》，到《地狱》篇，就惊异于这作者设想的残酷，但到现在，阅历加多，才知还是仁厚的了：还没有想个现在已极平常的惨苦到谁也看见的地狱。〔9〕

现在们对于《兔和猫》结尾的“复仇”就是可以理解的了：这些自然与世间的“黑猫”们，这些任意践踏、毁灭生命，渴饮年的鲜血的杀者，绝是鲁迅的私仇，而是民族的公敌，民的公敌，类的公敌，自然的公敌。

们更应该记住鲁迅的话：“真的士，敢于直面惨淡的生，敢于正视漓的鲜血。这是怎样的哀者和幸福者？”并且反躬自问：有这样的勇气吗？

由此而形成了鲁迅作品的基本题：“”——对每个生命个的关；“”——生命无辜的毁灭；以及“反抗”——对自切方面的对生命的役、残害的绝望的抗争。